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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笔/葛亮
小说家,文学博士。现居香港,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。任职大学中文系副教授。著有小说《北鸢》 《朱雀》《七声》《戏年》《谜鸦》《浣熊》,散文《小山河》,电影随笔《绘色》等。作品两度获选“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”。2016 年“中国好书”奖得主。
2008年,钟晓阳在书展上作了一次演讲“停车莫再问”。记者问她:“如今的你如果给《停车暂借问》时18岁的钟晓阳写一封信,你会说什么?”钟晓阳想想说:“你好啊,还记得我吗?呵呵,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,相对无言哪。”
这是我想象中全部的钟晓阳。“莫再问”,自然是向过去作别的意思。十年前的这次出现,距离她上一部小说《遗恨传奇》的出版,也有十年了。
钟晓阳便是如此,是一个让人时常会想念起的作家。这个作家的轮廓静默而温和,内里却有着某种能量,丰饶可观。每隔一段时间,我会读一遍《停车》,体验一种还乡的感觉。是你有一位老家人,过一段时间,就自然想去探望。
问问他的身体近况,和他促膝说上一会儿话,也和他说说自己的事情。看他老是老了,依然眉头舒展、神情安泰,便也就放心离去。
其实呢,钟晓阳的故乡,是无垠广袤的东北大地。她却写出了江南味道。这江南不是湿漉漉的梅雨天,是阳春三月的江南。明亮、明朗、坦白、飒爽。书名其来有自,崔颢的五言绝句《长干曲》:“君家何处住?妾住在横塘。停船暂借问,或恐是同乡。”
“长干”是地名,在金陵。也是我的原乡南京。“横塘”则在南京西南的麒麟门外,与长干相近。这情景,倒像是一幅陈而不旧的宋画,背景是漭漭浩瀚的长江水色,数笔寥寥,一个身形利落、眼神干净的淡墨少女,一派天真地与临船的男子搭话。
或恐是同乡,这是初读《停车》的感受。王德威说,钟晓阳是“今之古人”。我金陵人是南之北人。南人北相,心态也是北方的。便不难理解她笔下的白山黑水。高堂在上,亦有九旬外公细数流年,更不难体会她写“捡拾零星日常牙慧,星星点点拼贴盛世丰年图”的心境。
《停车》看过若干版本。最喜欢的是手头这本,因为书末新附了一篇《后记》,叫《车痕遗事》,2008年写的,分外好看。算起来,是对近三十年的前事回望,谈了《停车》成书的林林总总,但笔调却意想不到的浓郁。这篇后记,以一句“王八犊子”开篇,考证了东北话,也进入了钟母的生活底里。
大约因为这篇后记极为砥实,烟火气浓重。再看之前熟悉不过的正文,便觉如镜花水月。到底是年轻的。年轻得纯净、透明。连写人生的颓唐与不堪,都是不忍。宁静和千重,家国浓墨重彩的背景下,两个淡淡的小人儿。
驻足而视,连手都没有好好地牵稳,便各奔东西了,不知所终。而和爽然,宁静称他是一个“野人”。印象深刻的一场争吵,却是《红楼梦》里“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”的嘈嘈切切。
当年朱西甯称钟晓阳有“仙缘”,现实虽不过在香港一地,不中不西,可全困她不住。现在的钟晓阳,文字自然是更圆熟,做读者的,真不忍她堕入烟尘。钟晓阳自己也不忍。古典是她的壁垒,亦是她应对现代的铠甲。看她写香港都市间营营役役的俗世男女,仍是一派古意。
这是她对笔下人物的保护与爱惜。总觉这份爱惜,造就了钟晓阳对事对人的不决绝。有人因其笔下之风,将之与张前辈相提并论。但其实,张爱玲下手之稳而准,便是以人物庸俗化为代价。但钟晓阳写人写到世俗,便已不忍。
为了抑束这份决绝,往往将之写至虚无。《停车》“却遗枕函泪”一章,宁静与爽然他乡重遇,一五一十地过起了日子。伦理上,自是不为世俗见容,但是却没有人会戴一顶婚外情的帽子。因为他们要的东西格外的小,又格外真切。
过日子就是过日子。做做饭,说说话,斗斗嘴。好不容易有了冲突,爽然后悔,哑声迟疑说:“小静,我老了,脾气不好。”宁静就已经泣不成声。到了宁静真的破釜沉舟,决定离婚,爽然倒已经逃走。小说最后的场景,定格于日常。一个老妇人晾衣服,吃面包。宁静看得入神,泪随着风干掉了。
如今再读,遥遥的都是过去事。此情此境,如同作家《后记》中隔了三十年,写其唯一一次回到母乡。玉兔蚀,金乌坠,洒泪别乡关,黑水白山无故人。我指着门柱问母亲:是你家从前那门吗?她说:是,就是那门。我又指着槐树:是你家从前那树吗?她说:是,就是那棵。
本文转载自《时尚芭莎》10月下 读书专栏
编辑/徐晓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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