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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笔/葛亮
小说家,文学博士。任职大学中文系副教授。著有小说《北鸢》《朱雀》《七声》《戏年》《谜鸦》《浣熊》,散文《小山河》,电影随笔《绘色》等。作品两度获选“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”。2016年“中国好书”奖得主。
电影中有一个手法,叫叠化。是在一个影像中,让另一个氤氲浮现。读《蒂凡尼的早餐》,总是看着两个人的人生,在彼此叠化。
一个是郝莉的,一个是卡波特自己的。
其实我至今都后悔,为什么读卡波特,要从《冷血》读起。那是让我的阅读感受震撼而不快的小说,可是,又无可挑剔。大约有这样的一个起点,再读卡波特,你会觉得,他的一切都可以饶恕。他出身不如意,却在并不漫长的青春中,享受着蜜糖一般的宠爱。在他的作品中,重复着这个主题。
《别的声音,别的房间》,是他的自传。《圣诞忆旧集》其实也是,但是却平朴了不少。大萧条年代,那个善良的远房姨婆呵护下的成长,是卡波特最初的童年剪影。
《蒂凡尼的早餐》的出现,似乎总是伴随着奥黛丽·赫本的面孔。无论是卡波特本人,还是包括村上春树在内的读者,似乎都并不称道。赫本自然是好的,只是她或许不适合去诠释郝莉这个角色。前者是不染的隔世莲花;后者是缤纷的马赛克中,一块斑驳的墙体,却有一种相对倔强的洁净。
电影对这个形象,处理得的确是有些简单化了,在开头男女主人公寄生于他人的浮华,结尾处又如此当机立断地觉醒,都让纽约氤氲不已的万般世象,失去了分量。
在小说中,郝莉称男主人公保罗为弗莱德,那是她应征入伍的兄弟的名字。是她于以往生活的一道烙印,那时她叫路拉美。这名字与弗莱德是一体双生。当男主人公向郝莉提及,一切有所回溯,郝莉对前来寻他的丈夫说:“千万别爱上野东西。要是你爱上野东西,你只有抬头望着天空的份儿。”
郝莉更像是一头豹猫。来自于山野,那身毛皮在大自然中是披荆斩棘的保护色;但在名利场中,即是令人不辨出处的轻裘。似有若无,她又何曾忘记秣马厉兵的岁月。她并非成长于规则,她没有一切虚伪或真实的拘囿。她只是她自己,用原始的直觉在一片莺歌中兵来将挡。这是她的铠甲,使她不受伤。
她面对男伴,无论是巨商拉斯蒂的背叛,还是贵族何塞的懦弱,或许都不及失去了弗莱德而伤心。因为那是她自身尚还完整的体面。二十岁太年轻,但其实已经苍老。
她以对不安全感的强调,来抵御一切抛弃与挫败。或者说,她将一种自嘲,郑重化与装饰化,来保护自己本质的脆弱。堂而皇之摆在客厅里的行李箱、公寓铭牌上永远写着“郝莉在旅行”以及和她相依为命的那只没有名字的猫。
在小说临近结束时,郝莉放弃了这只猫。有这样一段自白:“我早告诉过你,我们是一天在河边遇到的——就这么回事。都独立的,我们俩,我们相互之间从没有答应什么。我们从来没有。”
卡波特在放纵的生活中失去了人生的准心。而即使在生命的最后,他依然保持着他想有的体面,他自语:“一直以来,我是个过度渴望认同与爱的男孩。我曾经拥有过,也失去过。现在,我要走了。遗忘,真是个很好的所在。”
但临终前,他的遗言却如此简单:“我是巴蒂,我冷。”是的,他还是那个《圣诞忆旧集》中的小男孩,那个孤独的,有着柔软金发的少年。他用哀伤的目光看着坐在防火梯上的短发的郝莉,如同看着镜中的自己。
本文原载于《时尚芭莎》9月刊 作家专栏
主笔/葛亮
编辑/徐晓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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