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时尚芭莎网讯】时尚芭莎
龙年春节放假前两天,BAZAAR ART 中文版和陈漫约在上海复星艺术中心见面,这里正在展出她的个展《龙·雨·田》。陈漫首先给我们做了一场导览。
陈漫变了。她办个展,化身解说员,详细讲述她的作品构思、创作过程以及幕后故事。现场都不需要我们提问,她“一镜到底”讲了一个多小时。其实在这次对谈前,她已经发来展览开幕时的导览视频。和一个多月前的视频相比,她的导览明显精炼多了,故事也更准确了。
她说她曾经也是一个极度社恐不愿意说话的人,“语言”是她最不擅长的沟通方式,但现在,她必须要跨过去,说出来。
导览之后我们继续在艺术中心聊天。相较于芭莎其他同事,我对陈漫作品的了解远大于个人,这些年我们只见过几次面。不过我们最早的一次合作却要追溯到2005年,我们和当时刚刚回国的建筑设计师马岩松策划,为中国早期一本原创时尚杂志《Frends风采》创作一个专题:“单身长凳”。
整个专题以马岩松的作品“梦露凳”为灵感,邀请超模春晓和李静演绎了一组大片,摄影则邀请了当时刚刚在时尚摄影界崭露头角的陈漫。
这是一次在今天看来仍然显得超前的拍摄。因为“单身长凳”本质上是一个建筑作品,而非功能性的凳子。陈漫拍摄的也不是模特,而是一个视觉故事。
《Frends风采》杂志2005年10月专题“单身长凳”,摄影:陈漫
千禧年之后的几年,中国时尚、创意产业与世界展开积极的对话,马岩松、陈漫等都代表着当时最时髦、前卫的创意力量。我问当时的陈漫:“如何看待新锐?”她说:“新锐其实是相对的,中国的创意时代正在到来,所以会有更多新的思维、观念和表达方式推向公众,推向世界。”
这之后,陈漫与《时尚芭莎》为首的时尚媒体以及众多商业品牌展开合作,也从幕后走到前台,成为中国最有知名度,也极具争议的明星摄影师之一。以至于直到今天,对陈漫的讨论与批判仍在持续,而陈漫自己则把更多精力还给了创作。
BAZAAR ART这次对谈,也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展开:出生于1980年的陈漫,是千禧年之后代表中国创意产业和时尚文化,真正从本土走向世界的一代。这一代人大多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,与改革开放的中国同步成长,在千禧年之后走出校园,成为中国创意产业的先锋,在蓬勃发展的中国消费市场获得无限机会,展现出巨大的才华、野心与梦想。
再次与陈漫对谈,我们自然要谈起初心、争议,以及我们这一代人炙热的创造力。
关于陈漫:
1980年出生,2岁学画,学生时代的美术生涯获奖无数。完成了“少年宫—小学—美院附中—美院”,80后艺术生培养标准过程。通过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的表达方式,2003年起开启商业摄影师之路,大量拍摄各类明星。
2010年,陈漫拍摄的《时尚芭莎》24周年纪念刊封⾯,获得《Harper’s BAZAAR》全球主编⼤会“2010年全球最佳封⾯”,是《时尚芭莎》中国版⾸次夺魁;CNN在报道中称她为“改变了世界观看中国的⽅式”的摄影师;作品曾被英国Victoria&Albert Museum和San Francisco亚洲艺术博物馆永久馆藏。
要了解陈漫的摄影,就需要了解她的出生。
陈漫出生在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,父亲做平面广告创作,母亲是中医医生。陈漫2岁开始画画,从小就展现了绘画天赋。陈漫回忆,她小时候住在北京前门大栅栏的胡同里,经常有老鼠、蟑螂出没,两三岁她就能自己画出老鼠的模样。母亲见她有这个天赋,就把她送到少年宫,开始学习画画。
陈漫早年间在《鲁豫有约》的访谈中曾这样回忆:“我参加各种少年宫的班,进去时都是班里最小的学生,但很快就会变成班里画得最好的,后来就开始参加各种绘画比赛,得了很多第一名……”
陈漫得的其中一个绘画比赛第一名,就是画龙。
“龙·雨·田”展览是上海今年春节文旅活动“寻龙记”的一站,介绍一下这个展览标题。
这次叫“龙·雨·田”。借今年龙年的光,展览也参与了“龙文化”的传播。龙是形而上的,代表水的神兽;田是形而下的,代表每天我们吃的粮食,然后被水滋润的;中间的贯穿是雨,属于水的一个动作,贯穿天地合一。所以就有了“龙·雨·田”。
你为什么画龙,在摄影作品里也多次用到龙的图腾?
我父亲是龙年出生,他的名字里有个龙字。在那个年代他属于美术爱好者,后来从事美工工作,也就是现在的广告设计。我受他的影响,从小喜欢画画,由此成为了美术生。
从小我对龙就特别有感情。少年宫时,拿国际儿童绘画比赛一等奖,画的就是龙。受到鼓励后,我就一直爱画龙、拍龙。
比如当我拍章子怡在《一代宗师》中饰演的角色宫二时,她是个有打斗天分的奇女子,我就想到龙和女人在一起特别有力量,在现场用三合板做屏风,在上面画龙,摆在“宫二”身后。
《时尚芭莎》2017年9月上,章子怡封面拍摄花絮
《时尚芭莎》2017年9月上章子怡封面,摄影:陈漫
后来这张照片被一座八百多年的禅宗古寺的大和尚看到了。这座古寺历史上曾起过3次大火,大和尚说在庙里画了龙之后,就再也没着火了,寺庙就有了画龙的传统。
这些年他们就想再画一些龙,但现在画龙的人特别少,找了十年也不知道找谁画。后来大和尚看到章子怡这张照片,就找到了我,让我在百年的金色屏风上画龙。
陈漫画龙的创作过程
“庙里画龙”,终于可以施展你的绘画才华了!绘画其实是你的隐藏技能,也是你摄影艺术的根基,但很多人不知道你还有这个身份:美术生。
特别有因缘,我的隐藏技能“国画”,终于与八百年古庙共存了。虽然画龙是我义务去做的,但开工前我还是会问一下大和尚的意见:要什么样的龙?没想到大和尚说:“你画一幅二龙戏珠吧。”
我的第一反应是:“二龙戏珠多俗啊!”
大和尚却跟我解释:这二龙戏珠其实是很有讲究的。其中一只龙张嘴,发出“啊”的音;另一只龙闭嘴,发出“眸”的音,两条龙盘旋向上,代表阴阳两股相反的能量,像玩游戏一样去追逐一个球。其实这就是生命的密码,就像我们的DNA链一样,不断自我迭代升级,平衡上行。
于是,我用了国画里一般是分开使用的“写意”和“工笔”,两种画法一起创作了这幅《双龙图》,从画法上也是动态平衡。两条龙⼀虚⼀实,在游戏的姿态里平衡亦博弈,象征万物运⾏的规律,正是中国的“中庸”智慧。所以这次个展的英文名是DYNAMIC BALANCE,动态当中寻找一种平衡,也是整个展览的主题。
陈漫《双⻰图》
纸本⽔墨,建筑体装置绘画,382cm×580cm,2023年
陈漫《双⻰图》
纸本⽔墨,建筑体装置绘画,382cm×580cm,2023年
陈漫《双⻰图》
纸本⽔墨,建筑体装置绘画,382cm×580cm,2023年
创作《双龙图》时的陈漫
作为北京孩子,陈漫参加过三次高考。第一次没考上;第二次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学舞台美术,却因学校作息管理严格而选择了退学;第三次她考进中央美术学院摄影专业,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国画之外的新媒介——摄影。
千禧年之后,还在央美读大学的陈漫,成了已故艺术家陈逸飞先生创办的《VISION青年视觉》杂志封面摄影师,开始走上职业摄影师之路。
这是中国创意产业蓬勃发展的时期,世界对开放的中国充满好奇,国际消费品牌在中国大面积开展业务,广告、媒体、设计、艺术、出版异常繁荣。创意行业主力军,大多像陈漫一样属于“开放一代”,在 1979 年前后出生,成长于 8、90 年代,在千禧年之后走出校园。
同一时期的创作,中国文化艺术主题第一次加入了城市、土地、消费、族群等分支议题;同时,互联网、影视、科技不断介入,也促发艺术形态和面貌的根本性创新。那时的流行文化,观念性、视觉化、社会性,缺一不可。
出生于1980年的陈漫,是千禧年之后代表中国创意产业和时尚文化,真正从北京走向世界的符号。但陈漫摄影艺术的背后,其实是长时间的国画训练与平面视觉设计的双重叠加,她创造出了一种传统东方与千禧前卫碰撞、融合的新风格。这也是陈漫为什么一直强调,她的灵感主要来自时代、生活以及她生长的地方。她带着“开放一代”的价值观,带着自己的文化与视角,用摄影艺术与世界对话。
我知道你一直受传统文化的影响,今天你怎么解读东方文化和你作品之间的关系?
我特别喜欢庄子的《养生主》,讲庖丁解牛的屠夫,游刃有余把牛切开。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,哪怕是庖丁解牛也会产生美感。我觉得东方的美感就在这里。
就像大家在展览上可以看到,我在拍很多外国明星的时候,其实是以一个中国摄影师的视角,通过他们的面孔和影响力,把中国的力量美传递到全世界。比如为《时尚芭莎》拍摄维多利亚·贝克汉姆,是有一年大年三十,拍摄地在纽约。当时她刚生完女儿,提着婴儿摇篮就从伦敦飞过来,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拿着包,脚踩15公分的高跟鞋,戴着墨镜。这样一个善于经营家庭和商业版图的女性,是非常有力量的女性代表。
于是我后期把一条龙做在她头上,头发转化成红色,像一条火龙一样的存在。这是我作为一个中国女性对她的解读。
陈漫拍摄的维多利亚·贝克汉姆(Victoria Beckham)
还有一次为《时尚芭莎》拍摄蕾哈娜,拍摄地点是在伦敦。我之前已经拍过她,记得她身材特别好,就说你这回是不是可以穿得性感一点?生完孩子的她说“我现在太胖了,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我了”。我就想到我们唐朝是以胖为美,根据周昉的工笔画《簪花仕女图》,以“侍女戏狮子狗”的构图拍摄了蕾哈娜这组照片。
《时尚芭莎》2019年8月上蕾哈娜(Rihanna)封面,摄影:陈漫
我记得你还把狮子和詹姆斯放在了一张画面里。
对,很多外国人喜欢来北京,也是因为中国对外开放,经济强大了,加上文化悠久丰富,对他们既是好奇也是机会。一些外国团队可能在国际媒体、美术馆见过我的作品,就把我当成“旅游”的一部分,会在北京期间找我拍一张照片。
拍摄詹姆斯前一天,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场面:一辆大巴停在我们东五环的工作室门口,下来20个保镖,不停地在地上滚,把1000多平方米的摄影棚滚了个遍,因为他们特别怕这位运动员会不小心滑倒。
这种保护的力量,让我想到小时候住的胡同,家家户户门口都有石狮子,也象征着保护。有的小狮子坏了,残损了会觉得挺可惜的,这种可惜让我们之间产生一种情感。再加上詹姆斯外号是Lion,我就把抓到他大笑的画面,和故宫门口的石狮子放在一起。做了这张他和狮子心心相印,一笑而过感觉的照片。
狮子和龙是我一直在创作的主题,也是我对东方文化最直接的解读。
陈漫镜头下的勒布朗·詹姆斯(LeBron James)
说到龙,我印象最深的是2017年,《时尚芭莎》为庆祝 Harper's BAZAAR 全球创立150周年,在北京、上海、成都三地举办“破界——BAZAAR 150周年艺术时尚大展”,当时我想选一张能代表“中国时尚”的主视觉,最后就想到了你的作品:乘龙而来的章子怡。
章子怡这张照片跟我小时候的生活有很大关系。大栅栏前面就是前门,前门旁边就是故宫,过去故宫的消防用品就是水缸储水,后来有了消防栓就不用水缸了,水缸用来养金鱼。小时候我们经常去故宫里看鱼,有一种金鱼叫“鸿运当头”,我就想把这种金鱼转化为一条龙,取“鱼跃龙门”,表现自我转化迭代升级。
做这条白色的机械质感的龙,把科技感融入到时尚照片里,以“龙腾科技”的感觉,表现中国的科技飞速发展。
2017年《时尚芭莎》150周年章子怡封面,摄影:陈漫
2015年,陈漫登上时尚杂志《男人装》封面,宣告她从幕后走向台前,成为一名“明星摄影师”。随后几年,她与众多商业品牌联名或参与代言,甚至还作为创始人参与图像APP的研发,被贴上了“成功女性”的标签。
与此同时,ChenMan的名字在西方世界也以艺术家身份被关注、报道。她被《纽约时报》封为“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先锋视觉艺术家”;她的作品被V&A等大型博物馆收藏,在专业美术馆举办个展;艺术评论人凯伦·史密斯定义她的作品为“绘画式摄影”,完美地捕捉了当下中国社会年轻人的“青春梦”。
这十余年间,陈漫是个工作狂,有时一天甚至要飞3个不同的国家;陈漫光芒四射,在各个领域展示着能量与影响力。这样的过程持续到她40岁。
40岁的陈漫其实已经在思考,下一站要去哪里,要更彻底的地去掉什么、坚持什么。这时,她的作品突然在社交媒体引起铺天盖地的解读、讨论,甚至是毁灭性的“批判”。
你和《时尚芭莎》的合作非常多,时间跨度长,拍摄主题跨度大,这些大跨度的主题让你获得了什么?
芭莎就像一个跟我一起成长的“姐们儿”,我作为一个女性,芭莎明显也是一个杂志里的女性。我一些曾经不被认可的创作方式,还有一些不被看到的片子,芭莎都承载过。我们一起成长,一起去看世界,一起展现我们作为中国女性视角下的时尚、文化,展现女性力量,这种经历是最宝贵的。
《时尚芭莎》2010年10月李冰冰封面,摄影:陈漫。该封面被评选为2010年Harper's BAZAAR“全球最佳封面”,这也是中国版首夺此项殊荣。
你第一次给《时尚芭莎》拍摄是什么时候?
第一次拍芭莎的时候,我还是央美学生,是一组白色主题的内页。
当时是怎么获得这个机会的?
李东田老师是我的伯乐,我俩一起为他的美容书创作了很多片子,他介绍我到了杂志的圈子里。我从2003年开始拍《青年视觉》封面,圈内就开始有讨论的声音,说我不是摄影师,因为修图太过了,给我起外号叫“修女”。加上我出生在内蒙古奈曼旗,叫陈曼。所以别人一看这个名字,就先入为主这个摄影师是个男的、老头。
我高中就出来打工学平面设计了,又是美术生,那时候技巧特别多,年轻又有创作热情。我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爱好,每天就窝在朋友的工作室里,每天熬夜修图。那时候的苹果电脑长得和PC一样,是我最亲密的战友。累了我就在沙发上睡觉。工作室里有只猫,沙发上有猫尿的味道,我甚至还给那只猫接生过。这就是我的开始。
后来李东田老师找我拍美容书。他打电话说:“陈漫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我说:“当然知道啊,大名鼎鼎的李东田老师。”我从拍摄开始就试着做简单构图,放下一切技巧,拍摄现场只用一个正面的灯拍人像。因为我学美术,对人脸的肌肉骨骼有充分的了解和记忆,我就在物理世界用光线修图。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外号:“一灯大师”。
所以从出道以来,我一直就是在争议中过来的。我创造过很多技术,用过很多技术,但我并不以技术作为自己的追求。任何一次拍摄,我始终追求的是“准确”。
40岁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个节点,而你在这时候迎来了最大的争议与批评。这些争议影响了你什么?
负面评论从某种程度来说,说明别人对你是有关注、有感情的,希望你成长。这是我面对批评的基本立场。同时,批评说明你的作品还没有做到更准确的传达。
比如说我最近为《时尚芭莎》拍摄的成龙,拍摄都是实景,但营销号还是会解读说,片子是后期修的,墙上影子都没修好。这样的争议与讨论一直存在,未来也会持续。
在这么多年的创作过程中,我其实经历了三个创作阶段。第一阶段肯定是用技巧,很多技巧;第二阶段是放下技巧,刻意去掉痕迹,但最后发现,放下技巧也是一种对技巧的攀比。“你看看我什么都不用了,我还特牛对吧?”这也是一种贪,一种执念。
《时尚芭莎》2024年2月刊成龙封面,摄影:陈漫
《时尚芭莎》2024年2月刊成龙封面,摄影:陈漫
现在你进入第三阶段了吗?
李连杰先生曾经跟我说,用剑有三层境界,我觉得“技巧”也有三个境界:第一是你一看就知道修哪儿;第二是你开始知道不修哪儿;第三是你修了或没修,都不会成为观者的关注点,都不会留下痕迹。到最后,技巧都会变成辅助完成创作的手段而已。
我善于技巧,贪于技巧,我放下了技巧,最后让技巧隐于无痕,这些就是创作的历程,也是人生修行的过程。
哪一次拍摄,是你进入第三阶段的创作?
其实不会有一个明确的转折点。如果要追溯,最早可以到2010年为《时尚芭莎》拍摄王菲,她已经什么风格都尝试过了,我就放下技巧拍了她那张白色的封面。
《时尚芭莎》2011年10月刊王菲封面,摄影:陈漫
当拍摄的是时间,技巧可能就显得多余。我拍摄坂本龙一时,他已经身患绝症,做了很多次手术,对他来说,时间是最宝贵的。我想,照片是承载空间的载体,音乐是用时间去承载的,他是一个音乐人,我应该拍摄他的“时间”。于是我放下技巧,在那一刻用不同的快门的曝光速度,从曝光不足到曝光过度,去记录他的时间。
这次“龙·雨·田”中,“重启”这个展厅里呈现的纪录⽚,配乐是坂本龙一先生创作的。这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制作配乐,我特别荣幸。也很想说,如果大家现在有想要追寻的人和事,就去爱、去喜欢,珍惜身边人。
《时尚芭莎》2018年12月下刊坂本龙一内容,摄影:陈漫
今天听你导览还有一个重要发现:陈漫怎么有这么多话、这么多对作品的解读,和我之前的印象完全不同。为什么要开始用语言来解释你的作品,这种解释来自于“大众的争议”吗?
有误解才有了解。
网友批评我拍的某些作品,其实就是年轻时候作为艺术家一厢情愿的创作。我一直认为自己拍的是大众眼中的时尚,比如那一组拍摄,我从“中国十二色”里挑出了一个藏族女孩作为模特,因为她的脸特别质朴,她像是从明清时代穿越过来,而手上拿的是现代生活中被人趋之若鹜的奢侈品包包。
我当时理解,在欧洲人的历史里,他们曾经被来自东方的草原骑士征服过,我想拍出的是属于东方人的力量感,也是一种美。现在很多年轻人看漫画长大,形象是被人为美化过的,影响了很多人对于美的认知。这是不同背景下对审美的不同理解。
我当时创作那些作品的源头,是一个创作者年轻时候追求的一种冲突性表达,并通过视觉化和社会性去放大。今天,我学会放下“冲突”的执念,我会更深入去了解我们的文化与当代社会,同时也通过我的解读让更多人了解我和我的作品。
你学会了面对公众?
我首先学会了反思,我过去的创作是不是太片面了,太追求绝对了。这种冲突与绝对,其实是远离了对我影响最大的东方文化与传统绘画。同时,我也开始学会去表达,去向更多人说明我的创作意图、创作背景和故事。我不再害怕被解读,但不希望总是被提前误读。我需要用语言去讲清楚。
陈漫“龙·雨·田”展览最后一个展厅:出发。陈漫觉得自己像行李箱,摄影生涯中不断被贴上标签、撕下标签。现在她的心态是不要被世界限制了,整理自己,再出发。
2021年初冬,因为疫情限制无法正常工作,陈漫去了武夷山,在深山野林中找老茶树。她没想到冬天正是茶树开花的季节,她第一次看到满树的白茶花,在南方冬日的雨雾中绽放。
这个景象让她回到了生命记忆的开始。1980年夏天,内蒙古奈曼旗,从北京下乡到此的一对知青生下了一个小女孩,但知青还要下地劳作,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就被锁在房子里,哭得撕心裂肺。啼哭声引起了隔壁老奶奶的担心。奶奶主动提出,帮知青照顾这个婴儿。
这就是陈漫最初的记忆。陈漫1岁多就随父母返回北京,再也没有回过内蒙古。
她说她特别喜欢观察人,特别善于记住人的面孔,面孔上的每一个特点,但对当年的奶奶,她的记忆开始失焦了。武夷山的茶花下,她迫不及待地想返回自己的出生地,也是自己名字的来源地——内蒙古奈曼旗。
几经辗转,她与奶奶以及带过她的两个姨重逢,她为全家人拍了一张照片。“真好!树健在,人也健在。”陈漫说奶奶就像那些雪白的茶花,无论是否有人欣赏,都在那么灿烂、无私地绽放着。
这像是一次生命的回归,也是一次重启。作为同龄人,我非常理解陈漫这次“寻根”之旅对她意味着什么。我们幸运地出生于改革开放后,成长于高速发展的时期,并有幸作为“开放一代”与世界对话,去了很多地方,做了很多事,输出了很多内容。但现在我们都更明白:“出发都是为了回家,不能走丢了。”
当你需要用语言去解释你的作品时,你觉得是审美的退化,还是你作为创作者必须经历的路?
语言对我来说,是从另一个维度去了解世界,反过来更了解自己。说话是逻辑上从空间向到时间向的叠加,它只能说多了一个维度,肯定不是退步。就像很多摄影师当导演去了,多了一个动态的讲述维度,是一样的。
我之前是个超级社恐,i人中的i人。那时候我拍摄,是提前把布光、相机位置都弄好,明星都妆化好站在那个位置了,我再腾地出现,躲在照相机后面一顿拍。除了有时候姿势要稍微调一下,我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,拍完我又逃到电脑前面去选片,所以别人老以为我是什么大牌摄影师。
有一次我拍摄李冰冰,她还在那儿摆动作,发现我已经不在照相机前面了。她说:“陈漫,你能不能态度亲民一点,跟我们说几句话行不行?”
还有一次我拍杨澜,拍摄之后她给我手写了一封信,第一句话就是“陈漫像条金鱼”,因为金鱼没有表情,不会眨眼,不会说话
以前为什么不说话,现在为什么说话?
我不说话,是因为我觉得我说话说得不漂亮、不完美也不好听,我觉得拿出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就得了。前几天我为《时尚芭莎》拍摄游本昌老先生。他说:“陈漫,你特别幸运,你觉得你已经到山顶了,但是你还可以再爬延绵不断的,一座又一座的山,继续爬。”
《时尚芭莎》游本昌
摄影:陈漫
所以最近两年我就开始做Memory Brick(记忆砖)项目,开始跟我拍摄的人聊天。过去21年我拍过无数面孔,我相信每一张面孔的形成,一定是源于它的记忆的塑造。于是我就会问被拍摄者两个问题:
1、如果人生只留下一个记忆,你会留下什么?
2、这个记忆是什么颜色?
我发现好多各领域很成功的人,他们跟我一样并不是很会表达的人。有的人回答“我们家狗”就没了,一点故事都没有;有的人会娓娓道来,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。所以我意识到,我也不是什么特殊案例,我越害怕说话我就越要去跨过它。
陈漫“DYNAMIC BALANCE·龙雨田”展览现场
这种改变的原动力,是不是跟你回到出生地也有关系?
因为社恐,我同时伴随的就是“拒绝困难症”,别人说“陈漫你给我拍个东西行不行”,我就说“行”;别人说“这样拍行不行”,我也说“行”。“都行”是我的惯用语。我妈就说我是驴转磨,每天拍,一点喘气的时间都没有。这在国画里就是没有“留白”了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确实意识到这样的状态不能一直持续。直到疫情的时候,工作暂停了,很多人都面对着痛苦,我也一样。这时我念念不忘的就是奈曼旗没有血缘关系、养过我的奶奶,所以我千方百计去找到她。
找到那一刻,奶奶的脸、温度、气味,我都记起来了。这是一个让我非常有安全感的链接,你像只风筝在天上飘来飘去,终于看到了放风筝的那个人。于是,你终于知道你来自哪里、你是谁了。
2023年,陈漫与流行音乐人格莱姆斯(Grimes)合作,发布了陈漫第一个NFT系列作品《Silent Noise: Episode 01》。拍摄时,格莱姆斯与埃隆·马斯克的第二个孩子即将诞生。陈漫创作的作品中,格莱姆斯作为人类最后一个人工智能,站在地球荒芜的城市废墟中,她以至高无上的自信凝视着镜头,并凝视着人类的灵魂,展现了2024年人们对人工智能的焦虑,或希望。
这也呼应了陈漫2003年作为职业摄影师拍摄的第一组视觉大片《宇航员》,作品表现了未来世界的人类在探索太空的进程中,对地球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滴眼泪。这组作品在千禧年代通过互联网传遍了整个世界,也由此开始了摄影师陈漫的故事。
有趣的是,20年间两次关于“未来”主题的创作,陈漫都用到了“最后”概念。这也是“开放一代”典型的看待世界的方式:既有对未知的探索精神,又带着人世间的温度与质朴。
陈漫说:“摄影是一种发挥创造力的过程,它让人有了梦想,它让我可以创造新的世界。”这是作为创作者的信仰与幸福。
我们伴随着改革开放,与这个大国同步成长,不自觉地会以先锋姿态与世界对话。今天有幸能站在跨越时代的背景下回看我们的出生、成长、探索,经历成功与失败,路过远方与此地。这种回看,也是一次新生。
《宇航员》,摄影:陈漫,2003年
陈漫NFT作品:《地球上最后的AI》(The Last A.I. Robot On Earth NFT), 2023. Courtesy LiveArt.
陈漫多次提到姥姥的爱。陈漫拍摄王鹤棣时,编辑给了不同的拍摄地,陈漫一眼选中茶田。只因小时候,姥姥在大栅栏的第一个胡同口、第一个小卖部卖大碗茶,陈漫对茶非常有感情。陈漫记忆中的姥姥特别酷,叼着烟,打麻将,做点小生意。
拍《花木兰》的海报时,陈漫理解花木兰的强大、勇敢,一定是从原生家庭里获得了足够安全感。陈漫想起儿时的自己,冬天在胡同里玩到小脚丫冰凉,回家钻入丝绸花小被子里,就会触碰到早已放好的大暖水袋。姥姥在旁抽着烟玩麻将,陈漫在被爱的温暖中睡下。陈漫就把小被子带到新西兰,当作《花木兰》海报的背景。
《花木兰》陈漫摄影作品
关于“记忆”的问题,舒淇向陈漫分享:自己很怕黑,小时候经常挨打,为免挨打,就躲进衣柜里,由于在黑暗里待太久,留下了心理阴影。长大后的舒淇很害怕坐电梯,因为电梯里的感觉很像衣柜。每次坐电梯,舒淇就低着头,使劲玩手机,等电梯开门的瞬间她才得到释放。
《时尚芭莎》2023年9月刊舒淇封面,摄影:陈漫
陈漫为寺庙画画,正值寒冬时节,也是陈漫生理期第一天。在冷飕飕的寺庙里,她实在坚持不下去,就对和尚说:“要不我给你们捐个地暖吧。”
和尚说:“不行啊,陈漫,这是你的修行。”
和尚坐在旁边看着陈漫画画,一看就是十个小时。陈漫想“这哥们真能忍”,后来发现他身下有块电热毯,陈漫有些生气,后几天才用上那块电热毯。因此,陈漫画的第一只狮子,表情也是有些愤怒的。画茶花时,她突然有灵感,让花瓣掉在狮子的鼻尖上,把它变成对眼,看向花瓣,由怒转萌,化解了怒气。
这巧妙的转化,在以茶禅闻名于世的寺院里,完成了内心的修行。
狮子的造型灵感来自爱因斯坦著名的吐舌头的人像,狮子是文殊菩萨的坐骑,本就代表智慧。《双狮图》里有科学、智慧,及玄学、禅宗,恰应了那句:科学的尽头是玄学。
陈漫《双狮屏⻛》
纸本⽔墨,屏⻛ 176cm×380cm×2,2021年
陈漫说,黑和白之间不只是一种灰,大家更多看到的是拍摄的面孔,但之所以他现在呈现这种面貌,是因为他所有的经历,塑造了这张面孔。
德美乐嘉在展览中对话视觉艺术家陈漫、德美乐嘉品牌创始人Jane Wurwand女士、德美乐嘉品牌挚友演员秦雪。
拥抱冲突,接纳最真实的自己。
陈漫觉得人本能的都在寻找某种平衡,平衡忙与闲,平衡乐与忧。这样两个对立力量平衡在一起,很像一杯咖啡;奶跟咖,水与油脂,是截然不同又自洽相融的存在。
作为摄影师,陈漫用她的镜头见证过无数美好,它们值得用影像定格,更值得亲身体会。路途中的每一次不期而遇,也是属于陈漫的美事。偶遇的浪漫,重逢的温暖,每一次不期而遇的美满都值得纪念。
图片由陈漫工作室提供
出品
芭莎文化艺术部
Green Bazaar Lab
总编辑:沙小荔
出品人:董云燕|监制:徐宁
编辑:毛阿达|撰文:游好运
设计:张晓晨|助理编辑:徐铭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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